村民带孩子来玩,会刻意和坤坤保持距离。
坤坤在玩遥控车模。
起伏的丘陵将这里的村庄分割成点点块块,西充县疾控中心门口的电子屏上,一遍遍闪现出红色的标语:“行动起来,向‘零艾滋’迈进!”。
“李桥乡书房垭村怎么走?”在这个四川北部县城的汽车站,记者向闲坐在一旁的司机打听。司机木木地摇头。“他们村里有一个得艾滋病的男孩。”司机立即瞪大了眼睛,边点头边答道:“哦,知道知道,上车吧,到了我告诉你。”
这是12月19日,坤坤的命运引起广泛关注的第三天下午。一条“200村民写联名信驱离8岁艾滋男童”的新闻,将坤坤和他的村庄,推向舆论的漩涡。
偏僻的乡村公路前面,突然出现了各式的大车小车停在路边。沿着一条窄窄的乡间小道往下走,不远处即是坤坤和爷爷所住的房子。坤坤正站在自家狭小的院子里,玩着一个遥控玩具车模。
坤坤只有8岁多,个子要比同龄人矮一些,很瘦,单薄的衣服显得更加宽松。他不时站直身子,斜楞着眼睛,露出一大块眼白,“严肃地”打量他眼前的成人世界。
他家门前的院子早已站满了陌生人,里面有西装革履的官员,有拿着摄像机和采访本的记者,还有从附近村子里赶来看热闹的村民。大人们热烈谈论着“艾滋病”、“联名信”、“政府”、“公益机构”、“救助”,也不时扫一眼在一旁玩耍的男孩坤坤。
在这个水泥“舞台”上,男孩是人们谈论的中心,但他不和周围的人讲话,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面无表情,使劲吸着两条快搭到嘴边的鼻涕,用满是冻疮的小手拨弄着黑色的遥控器。
只有爷爷罗文辉知道,“娃喜欢这种热闹,因为以前太孤单了”,而且记者还给孩子带来了好吃的。
几天来,越来越多的记者和爱心人士涌向这个“几十年都没有记者来的”村庄。村民们和当地干部愤慨地辩解数天前的“代表会”和“驱离”坤坤的联名信,是由两位“成都来的”记者提议所为。并一再澄清,联名信只是同意坤坤离开,不是“驱离”,只是“希望坤坤有更好的去处”。
而在头一天,一家电视台联系当地村干部的新闻节目中,当地村乡干部还在解释联名信的意图,其中一人提到“再大了之后,他晓得了自己的病情,要报复怎么办”。
“他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村民黄承木告诉记者,“坤坤这个病,万一把小孩抓伤挠伤了,感染了就完了。”他的两个小孙子,平时不再来家里玩,“因为坤坤经常来”。甚至,有些孩子在镇上读书的村民,周末放假都不让孩子回村,以免和坤坤接触染上艾滋病。
年近70的罗文辉老人也接受了“定时炸弹”的说法,他不顾及旁边玩耍的坤坤,和领导说话以及接受媒体采访时还不时引用。因为坤坤的存在,他的二儿子和媳妇离婚了,儿媳妇临走留下一句话:“坤坤不走,我和孩子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门。”
在那场涉嫌由某“记者”提议、由爷爷罗文辉组织的村民代表会上,村民们面对镜头,控诉着眼前这个小孩的种种不是:他放火、偷盗,缺乏管教,他有艾滋病,他是一个危险的孩子。
坤坤在会场来回穿梭,听着大人们的话,他并不是很清楚,眼前的这些人,正在通过讨论的形式来决定他未来的命运。直到他爷爷在联名信上签字、按手印,坤坤才意识到什么,开始有些不高兴。
他跟着爷爷回到家,连衣服也没脱就径自爬上了他自己的床铺。这是一间阳光照射不到的屋子,进门左手边的角落里,搭着一个短短的小床。床上的被褥和四围的墙壁一样黑乎乎的,有些阴暗。
可仅仅隔了两天,一切便出现了逆转。村民的愤慨从坤坤身上转向了几天前“成都来的”没有记者证的记者。坤坤从一个“野孩子”、“熊孩子”、“危险的孩子”,转而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被理解和包容的孩子。
他们会谈起坤坤曾经放火烧山,曾经偷家里的钱、邻居的钱,还悄悄解开村民家拴牲口的缰绳,将牛羊赶到市场上去卖。但更多的是告诉记者,他们也会同情坤坤,平时会给他一些零花钱。
“谁心不是肉长的!”村民黄承木说。
甚至有人开始乐意谈论坤坤的“神奇”之处。这个小不点儿的心很大,一个人翻山越岭到处玩耍,走得太远了就通过路人找到派出所,让家里人接她回家。
“他对猫狗特有感情,”一位带着金戒指的村民向记者描述坤坤对狗一种特殊的魔力,“村里的狗见到坤坤,不叫不咬,坤坤只要摸它们的头,狗就立即安静下来。”
谁也不确定不远处玩车模的坤坤是否知道这些属于自己的“故事”,他只是默默地追着电动车到处跑。眼前的车模所留下的浅浅的轨迹,似乎才是属于他自己的小小世界。
事实上,坤坤一直游走在这个村庄世界的边缘。 当坤坤带着记者走在乡间的马路上,站在路边的一群年长的老太太还不忘好心地提醒记者:“别跟他出去玩,他有病!”说着,举起手里的拐杖指向旁边瞪着眼的坤坤。
一个嫁到隔壁村的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来坤坤家里。她对记者毫不掩饰地说,以前坤坤去她现在的村子玩,女人看到后会立即将他赶回家。“听说很多记者都来了,没事儿,所以我今天来看看。”
旁边的村庄也知道了坤坤的事。之前坤坤性子野,在马路上随手招停路过的客车,跟着去镇上,现在怎么招手车也不停了。
与村民的冷漠相反,外面世界的人却显示出不一样的关注与热心。一位公益人士看到报道后,立即飞到成都,又转了几趟车来到村里。“旁人在说艾滋病人不能接触,我顺便抱起玩电动车的坤坤并合影。”他语气里带着理解和自豪,而在他发到网上的图片里,坤坤的面部没有打马赛克以及做其他任何处理。
县里领导来看望坤坤,坤坤兀自地埋头玩遥控车模,不闻不问。一位老同志送来慰问金,对爷爷说:“政府会积极研究解决坤坤的问题。你要对党有信心,对政府有信心,好好抚养孩子。”
罗文辉听后反而哭了起来,两手举起来激动地说:“我哪有信心?我身体不好,老伴眼睛看不清,我们丧失劳动能力,怎么来管这孩子。不管谁来说,我都只有一句话,要把孩子送到条件好的地方去。”
一位媒体记者记下了上面这一对话。坤坤的爷爷老泪纵横,坤坤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爷爷。
“现在看来,这也是一件好事。”李桥乡党委书记李辉不止一次这么说。坤坤一家人是他的定点帮扶对象。从2013年开始,县里每月给孩子600多块钱的生活补助,乡里每年还给坤坤2000元的救助金。李辉每月上门了解坤坤情况,他还曾多次表示,“没有任何人可以驱赶坤坤,坤坤就是这个村的村民。”
这个孩子并不知道,他的事上了《人民日报》,联合国发了声明,在新浪微博上,关于他的热点话题,阅读量近一亿。
这两天,李辉和县乡两级的干部为了坤坤入学的事情四处协调,有两家当地小学表示愿意接受坤坤。有的家长表示理解,但也有听到风声的家长立即表示抗议:“如果坤坤来到这所学校,我就给孩子办转学。”
坤坤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陆陆续续上了一年半幼儿园的他,甚至还不清楚“艾滋病”是个什么东西。村里的小孩躲在远处嘲笑他:“你是艾滋病!你是艾滋病!”坤坤回家还一遍遍把它当成歌词来唱诵:“我是艾滋病!我是艾滋病!”
从两年前查出感染艾滋病病毒以来,大多时候的坤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没有妈妈,生下他不久,妈妈就失踪了。他也没有爸爸,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爸爸是谁,现在的养父也只是爷爷罗文辉的养子。
坤坤和这个村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查出病之后,在外打工的养父要罗文辉把孩子“甩掉”,老人不同意,坤坤的养父便换了手机号,彻底失去联系。
从去年开始,罗文辉就多次找过乡政府,“想把孩子交给国家抚养”。他也舍不得这个10个月大就睡在自己被窝里的孩子,罗文辉紧锁着眉头告诉记者,“但有啥子办法,我年纪大了,还有病,老伴也管不住他。”
这些现实世界里的东西,坤坤大多不懂,也不关心,他家房后一片空旷、安静的山间田野。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片世界。
他带记者来到这里,他肆无忌惮地在这里追赶水田里的鸭子,摸摸田垄上小牛犊的头,用记者的相机拍摄野棉花和牛粪的照片。如果心情好,还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记者的两三个问题。
当他奔跑在这片丘陵间的土地上时,身后的高岗上又冒出一群衣着体面的人,指着玩耍的坤坤,做着某些介绍或讲着一些计划。坤坤回过头,端起脖子上的相机,单膝跪地一副职业摄影师的架势,朝高岗上的大人们“咔嚓”“咔嚓”一顿猛拍。
傍晚时分,坤坤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村里远处的大喇叭按时响起了,艾滋病的防范知识、不要歧视艾滋病人的话,在山谷间回荡。坤坤眯着眼,脸上似笑非笑,好像喇叭里的话和他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