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姑娘张姿涵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当六年级的她心心念念想买一套《还珠格格》书的时候,爸爸硬是塞给了她一套《成长的感觉——青春期性教育地图》,她至今不知道爸爸是徘徊了多少次,才精准找到这套隐藏在新华书店角落里的书。
买书这事大概也有“家族基因”。转眼间张姿涵00后的表妹也到了青春期,她妈妈在她三年级时就给女儿买了性教育书籍。到了八年级,学校开设了心理课,其中也会涉及性教育,但并无系统教材。
在某购书网站输入“性教育”的关键词,会出现74页、4452件商品。如今,性教育书籍从绘本、读本到教材应有尽有,且登堂入室,摆在书店的显著位置。但有了书,并不意味着就实现了性教育。在专家普遍认为“性教育从零岁开始”的观点下,从儿童到青春期,家长和学校要回答孩子“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样的问题,仍是愁肠百结。
孩子性知识仅5%来自学校,80%来自社会
资深青少年心理咨询师李春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统计显示,中国孩子的性知识来源主要有几个构成:5%来自学校,一般是老师拿个挂图教人体结构,但不会涉及如何进行性保护等问题;5%来自家庭;10%来自同伴之间;而从社会来源——影视作品、网络等,占到80%以上。
小学六年级快结束的一个午后,张姿涵的班主任放全班男生去操场玩耍,拉上了教室窗帘,给全班小女生播放性教育视频。张姿涵和同学们一样装作波澜不惊地看完片子后,回去赶紧翻那两本《成长的感觉》对照学习,第一次由衷赞叹爸爸的先见之明。
长大后和朋友谈及此事,男生告诉她,他们当时也看了男版的性教育视频,只不过更多的启蒙教育来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渡边淳一《失乐园》一类书,“都是自学成才”。
李春漫发现,青春期孩子对性的误区比较两极:一种是非常无知,甚至觉得拉个手接个吻就会怀孕,这跟学校与家庭的性教育缺失有关;另一种非常随意,甚至初中生就发生了性行为,但他们不知道后果,怀孕怎么办,得病怎么办。
“据统计,1998年以来,在北京的妇产科医院接受人流手术的女性,一半是未婚的,20岁以下占14%;2002年,比例已经上升到了25%。”李春漫说。
触目惊心的数字之下,乃是性教育的缺席。北京某小学的教师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坦率地说,小学的性教育做得比较差,差到我都没法给你提供数据。在小学高年级,卫生老师会把小女孩们集中起来,讲一讲基础的生理知识,然后就没有了,也没见过有什么教材。”
李春漫说:“青春期孩子读过性教育书的比例非常低,最多看过生理卫生课的教材。而教材有一个问题,它是站在生理解剖的角度讲解,并不针对人性的特点。”
国内性教育教材刚刚起步
李春漫在2014年出版的《怎样预防儿童性侵害》一书中,将孩子的年龄段分为0~3岁、3~5岁、6~9岁、9~12岁、12~15岁、15~18岁6个阶段,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性教育指导。“我的书一部分是给家长看的,一部分是给孩子看的,角度不同,区别对待。”李春漫说,“我非常建议有系统的教材。书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可以私密阅读,也可以和父母同学分享。”
李春漫介绍,在发达国家,性教育是一门必修课程,就和语文、数学一样,配有明确的课本教材。
英国法律规定,必须对孩子从5岁开始强制进行性教育;瑞典从1942年开始对7岁以上的少年儿童进行性教育;芬兰从上世纪70年代初起,性教育进入中小学教学大纲,连幼儿园也有正式的性教育书,有一本教材《我们的身体》,家长可以像讲《一千零一夜》那样每天讲一节;新加坡在2004年制订了一个系统的性教育方案,为中学低年级学生设计了一套多媒体性教育教材《成长岁月系列》,随后又推出3个系列教材,分别适用于小学高年级、中学高年级和中学以上的学生;日本在小学第一册《卫生》教科书的封面上,就有女性和男性的身体和性器官图。
相比之下,国内学校的性教育教材才刚刚起步。有一些专家撰写了相关读本,如赵建中的《高中性健康导向》(2002)、马晓年的《青春期性保健》(2003)、刘达临等的《青春期性健康教育读本》(2004)、李膺的《青少年性教育》(2006)等,但这些书籍都已有多年历史。
2011年,北京市首部小学生性教育课程试点教材《成长的脚步》发布后,因为讲解了性交概念——“人类繁衍后代是靠男、女两性共同完成的……为了让淘气的精子能尽快找到卵子,爸爸用阴茎插入妈妈的阴道里,用力把精子射入妈妈的阴道内……”引发舆论争议,不乏批评之声,指责其“露骨”。而真正使用较多的教材,还是那本“科普”性质浓郁的《生理卫生》。
记者发现,性教育书籍在中国的出版市场上往往被归于科普类,由中国人口出版社、科学出版社、××教育出版社等出版社出版,而这些教育出版社的主营业务往往是语数外等课程的教材教辅。
记者咨询了一些出版界人士,他们都表示,不像金融、文学、古籍那样有“金牌”出版社,“性教育书”只是一个很小的出版领域。即便是中国青年出版社这样主要出版青少年读物的出版社,对性教育书籍也不会过于重视。
出版社的考虑很现实:第一,家长买的不多,收益不大;第二,容易引起争议,万一出错就是导向性错误,吃力不讨好。所以,有几本经典的专业的书在那就够了。至于此类书籍对社会人口素质、青少年健康成长方面的意义,出版界人士直言“需要更多鼓励”。
“我从哪里来”,生活中随时可谈
资深心理咨询师宫学萍育有两个孩子,堪称理论与实战经验都十分丰富。宫学萍介绍,目前的性教育书有两类:一类是亲子共读,家长可以买了放在那里,有机会一起看;另一类是工具书,3岁以后的孩子不适宜再用身体讲解,可以用绘本和读本来辅助;而等孩子养成阅读习惯后,家长就可以让孩子自己到书店选购,不必过度掺和。
宫学萍强调,性教育的一个大原则是:千万不要含糊处理,但也不要太过认真严肃。“生活中有各种各样可以跟孩子谈性的时机和环境,比如:帮孩子清洁身体的时候,逛超市看见货架上有避孕套的时候,电视中出现男女亲密动作的时候……”
宫学萍推荐了美国作者哈夫纳的《从尿布到约会》:“性态度健康的家庭,呈现给孩子的信息是,性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不必紧张和神秘。”对于经典问题“我从哪里来”,宫学萍教给父母的回答方式是“孩子问到哪,答到哪”。
对三四岁的孩子,家长只需说:“你是我肚子里来的。”因为孩子不是在问性,是在问自己和母亲的连接。这个年龄的孩子注意到生活中有购买和抛弃,他会害怕自己像普通东西那样被父母抛弃。而当他知道我是妈妈生的时候,就知道这种连接打不断。
五六岁的孩子会接着问:“我是怎么到你肚子里去的?”其实他也不是在问性,问的是生育,就跟问消化、血液循环一样。父母可以利用绘本或图片,讲解阴茎、阴道、精子、卵子等概念。
六岁以后,才会牵扯到成人层面的两性意味,会问:“为什么爸爸的精子会到妈妈肚子里?”这时候就可以讲做爱的事情了。接受了做爱和生育的知识后,就为孩子到九岁的青春前期,给他谈避孕的话题做好了准备,让孩子知道性行为是有结果的,必须远离不受保护的性行为。
没有书是万能的,重点是传递一种态度
给孩子看性教育的书,又随时讲关于性的知识,很多父母可能有一个怀疑:这是不是给了孩子一个这样的信息——孩子你大了,可以去做这个事情了?“不是的!”宫学萍说,“死亡不会因为我们谈死亡而发生,疾病不会因为我们体检发生。同样,年轻人的性行为,拥抱、接吻,包括做爱,不会因为我们谈了就真的发生。”
而且恰恰相反。第一,把需要了解的事情都了解清楚以后,他或她对此就没有那么多好奇,也不会有其他的焦虑——很多六七岁小女孩特别担心和男生坐一个椅子会怀孕;第二,孩子在进入青春期之前掌握性知识、学会自我保护,对男孩子来讲,除了让自己不受伤害,还可以不去伤害他人。
有的家长等孩子到青春期了,买一大堆书,往孩子床头一塞,然后扭头就走。这种行为本身传递了一个信息——这个话题我不想谈。“我们现在家庭最大的问题是,父母本身对这个话题特别逃避,各种行为、言辞,传递给孩子的信息是,‘你不要问我,我说不清楚,你去找老师’;或者更糟糕的,‘这个事情不能问’。”宫学萍说。
宫学萍说,关于性,任何一本书都不是百科的,不能解决孩子所有的问题,重点是家长传递一种“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的态度。亲子之间应该建立一种信任:第一,性的话题不可怕;第二,孩子永远可以找爸爸妈妈要答案。就算父母不知道,也可以和孩子一起找书、查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