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刊载于2015年1月8日发售的《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92期
“不懂中医”的生物学家徐安龙自从两年前当上了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以来,一直很低调,但是他没想到,这一次,自己成了媒体的焦点。
2014年12月19日出版的当年最后一期《科学》杂志,除了年终盘点专题外,还刊登了一组25页的文章,总标题叫做“传统医药的艺术与科学”。该专题的封面图片采用中国阴阳图形作为背景,下面标明的赞助机构为:北京中医药大学、香港浸会大学。
文章刊登以后,最初只在中医界和中医的支持者中间传播。很多人在转发时都高兴地说:“中医总算登上了《科学》杂志了!”然而,12月28日,网络上一篇名为“《科学》中医专刊只是广告秀”的文章却指出:Science出的“中医专刊”只是由广告部门刊发的增刊,内容根据赞助商要求定制,没有经过同行评议,与学术期刊Science编辑部完全无关。
“科学斗士”方舟子向来坚决反对中医,他在海外运作的“新语丝”网站就设有固定栏目“立此存照·中医批判”。在《科学》杂志的“传统医药的艺术与科学”专题发表后,方舟子发了一条这样的推特:“北京中医药大学出钱由美国《科学》出了一本宣传中医药的广告册,登的文章都未经同行评议,与《科学》编辑部毫无关系,然后就欺骗国内公众说《科学》破天荒出了一期中医专刊。这招是向西安翻译学院学的?当年西翻在洛杉矶时报登了一则被评为中国十大名校的广告,然后就欺骗中国公众是洛杉矶时报的报道。”
由于北京中医药大学是赞助机构,而徐安龙不仅是该校校长,还是此专刊的编委,专刊中还有他的署名文章,因而他很快就成了受关注的焦点。
一所大学的角色
“其实,我并不是这件事的发起者。我们是最后一个加入到这件事的机构。”徐安龙解释道,2014年5月,他在南京参加一个中医学术会议,会上他作的演讲引起了现场的强烈反响,其中包括英国剑桥大学的华裔教授樊台平。樊台平在会下找到徐安龙,询问他能否就以此次演讲的观点为正在筹备的《科学》专刊写一篇文章。徐安龙当场就答应了。
尽管徐安龙自己从事的是西医研究,但却是个中医的“铁杆粉丝”。童年时期,他曾得了伤寒,病情严重,但因家境贫寒,无力去县医院诊治,是一位懂中医的邻居用传统草药将他治好。这令徐安龙对中医心生好感,并萌生了长大后要学医的念头。后来,他大学学的是生物学专业,在美国留学时主攻的是免疫学,回国后一直在母校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做研究。在“中大”时,他就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研究中医,发表过数篇与中医相关的论文。直到来北京中医药大学担任校长,徐安龙与中医多年的缘分才算是有了个结果。
在组织《科学》杂志这期专刊的过程中,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经费出现了缺口,樊台平于是提出希望“北中医”能够提供经费支持;同时他也强调文章接受与否跟赞助完全无关。对此,徐安龙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释说,“我其实一开始也拿捏不准,心里很矛盾,后来召开校长办公会商量,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他表示,鉴于学校在国内中医界的地位,北京中医药大学应该有这个担当,让中医在国际主流学术期刊上有展示自己的机会。
就这样,北京中医药大学成为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赞助机构。根据专刊的首页说明,这将是一个总共有三期的系列专题。而《科学》杂志国际运营、协作与出版副总监吴若蕾则强调,目前“至少”有三期,或许还会有第四期。她解释说,赞助机构并不止这两家,这些机构将在后面几期的专刊上有体现。北京中医药大学与香港浸会大学的名字之所以被放在第一期,与赞助经费多少无关,而是因为按英文字母排序,这两家校名以“B”字打头的大学排名最靠前。
《科学》不只是一本杂志
2014年1月13日,《科学》杂志新任主编玛莎·麦克纳特在北京访问期间拜会了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两人会面时,她送给李克强一期特殊的《科学》杂志——2012年8月出版的一本专门介绍中科院科学成就的增刊。“你能说李总理接受的也是一期广告吗?”吴若蕾一开始就举了这个例子,来解释《科学》杂志增刊的性质。
根据她的介绍,《科学》杂志并非公众所想象的那样,只刊登经同行评议的论文,而是一本综合性科学类期刊,内容还包括科学新闻报道、综述、分析、书评等科普信息。此外,《科学》杂志还会不定期地与正刊一起发行一些出版物,被统称为Custom Publishing(定制出版物),如学术海报,刊内专题,副刊等,但并不属于广告性质,而是用作科学推广。《科学》杂志也有真正的广告,那都是在杂志的封底、封内和最后几页,内容多为全球各家科研机构的招聘或产品广告。
近些年来,《科学》平均每年做的增刊有七八期,其中以来自亚洲的科研机构要求做增刊的多。吴若蕾解释说,“这是因为,西方国家的科研机构已经占据了科学的主流地位,相比之下,来自新兴国家的科研机构更需要向外界展示自己和寻求承认。”
而此次出版的中医专刊,严格意义上讲并不能称作“增刊”,而应当叫做“刊内专题(special issue)”。“你看,它并不是单独发行的小册子,而是正刊的一部分,有自己的页码。”吴若蕾拿着一本2014年12月19日出版的《科学》杂志正刊,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展示说,“这根本不是广告,这几家赞助机构出的钱也不是广告费,实际上,他们只是分担了部分的出版、印刷费用,甚至连增加的出版成本都未能全部覆盖。”
记者发现,同样是增刊,内容却略有差别。2012年《科学》杂志刊登的由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资助的“刊内专题”,内容较为简单,主要是香港各家研究机构与在港科学家的研究内容介绍。
2014年的中国载人航天增刊,围绕国家基础研究重大计划项目——“面向长期空间飞行的航天员作业能力变化规律及机制研究”,刊登了以载人航天工程副总设计师陈善广为首的科研团队的31篇文章,学术性较强。对此,吴若蕾解释说,由于载人航天在中国属于涉密领域,国内相关研究人员很难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才有了这样一期增刊。
而由美国雅培公司资助的营养不良研究增刊,则集中重新刊登了过去3年里《科学》杂志发表过的有关营养学方面的新闻和论文,赞助方雅培公司只有一篇技术性文章收录在册。由于这期增刊以翻印为主,因此内容基本都是已经被刊登过的论文和其他文章。
花费三年准备的“广告”
“我们为了筹备这个专题前后花了3年多,费了很多心血。你见过有谁用3年时间做一个广告吗?”由于受到外界的质疑,吴若蕾用反问来表达她的看法。
在这期传统医药专题的致谢语里编委会写道:“我们特别感谢中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竺,是他激发我们实施了这个项目。”实际上,据吴若蕾与樊台平介绍,陈竺正是这组专题最初的提议者。
中科院院士、曾任卫生部部长的陈竺在其早年的研究经历中,受中医“以毒攻毒”治疗思想的启发,使用现代方法对能够诱导恶性细胞分化的化合物进行筛选,找到了三氧化二砷和维甲酸两种药物,攻克了急性白血病治疗的难题。因此,他一直是中医的支持者。
英国剑桥大学血管新生与中药实验室主任樊台平,是国际上著名的中医专家,也是陈竺的老朋友。2011年底,还在卫生部部长任上的陈竺把樊介绍给吴若蕾,自此,吴若蕾开始与樊台平正式讨论如何能够利用《科学》杂志这个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学术期刊,让中国的传统医学得到主流科学界更多的关注。
2012年,樊台平正式接受了《科学》杂志的邀请,成为这组传统医药专题的召集人与主编。在商讨中,他提出,为了使这组文章更具权威性和影响力,主题应当以“传统医药”而非“中医”为宜。因此,远在英国的樊台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电话采访时强调,将这组专题直接称为“中医专刊”是不合适的。在接下来的两期专题里,还会有介绍欧洲、南美等其他国家传统医药的文章。
在此次传统医药专题里,每一篇文章的第一页都注明:该部分的资料没有经过《科学》杂志编辑部的审阅和评估,但经由一个来自传统医药研究领域专家组成的国际化编辑团队的评审。
对此,樊台平解释说,尽管不是《科学》杂志正式发表的学术论文,但他们对文章的评审也相当严格。6人编委团队里,除了他和徐安龙,还有来自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澳门科技大学、香港浸会大学与荷兰莱登大学的专家。此外,他还邀请了来自英国皇家学会、WHO(世界卫生组织)、FDA (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及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等机构的外部评审专家对文章进行筛选。筛选实行打分制,参照文章的原创性、科学稳健性、价值性、时效性,清晰的思路等多个指标,进行10分制打分,并对评审结果加以文字说明。同时,凡是编委成员自己写的文章,则在评审过程中采取回避措施。
樊台平再三表示,这绝非是一个广告。他说,他们策划这次专题的原则之一,就是不接受任何来自药厂的商业赞助,坚持只由科研机构来出钱。剑桥大学负责国际战略的副校长Jennifer Barnes曾表示,很高兴看到樊台平代表学校牵头做这个历时三年的重要项目。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曹雪涛在看到《科学》出版传统医药专题后也称赞,直言“这是一件好事”。
徐安龙说,“其实,所有真正从事医学研究的人们都不排斥中医,在我们眼里,中医是有待研究的宝库。真正反对的那些人,往往都不懂医学,或者有别的目的。同时,我也承认,人们现在这么强烈的反对中医,与中医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有关,但这不意味着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医。”
实际上,与徐安龙的这些看法不同,反中医人士一直主张的就是“全面废除中医”。中国近百年来关于中医的存废问题有过多次大规模的争论。每次争论都由一些著名的事件或言论引起。进入新世纪以来,互联网技术更是让有关中医的争论不时变成一场全民大论战。然而,在《科学》杂志这期有关传统医药的专题发表后,除了被指摘为“自导自演的广告秀”外,并没有引起反中医人士更多激烈的批判。
樊台平表示,“我们所做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中医更加靠近主流科学界,直至有朝一日被接纳,进入主流科学的舞台。”在《科学》杂志的这期专题中,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为其撰写了开篇文章,题目是——《支持传统医药的整合与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