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示愿意接收坤坤入学的小学面临着“公平两难”。南都记者刘洋 摄
从12月21日开始,四川西充艾滋男童坤坤(化名)就从媒体和爱心人士的眼前消失了。当地官方称,坤坤和他的家庭需要宁静。12月22日起,当地政府针对坤坤的新一轮救助正式展开,李桥乡小学一位副校长为其补课,县卫生局有心理医生帮其心理干预和行为矫正,吃住由政府安排,行踪暂对外保密。
西充县教育局官员称,如果顺利,坤坤下学期开学将到李桥乡小学一年级随班就读。李桥乡党委书记李辉透露,近期还会陪同坤坤家人到四川凉山州考察艾滋儿童专业学校,“若条件合适,他家人也愿意,我们会协调坤坤过去;若不合适,坤坤会在李桥得到很好安置”。
至此,坤坤“被联名驱离”一事基本尘埃落定。从最初的群情激奋到“联名”策划曝光,再到迅速安置,事件一波三折,其传播过程夹杂着不同认知的放大、忽略、扭曲,还有待解的难题。
传播过程一波三折
12月17日,一篇题为《200余村民写“联名信”欲将8岁患“艾”男童驱离》的报道被疯狂转载,其后一个7分多钟的相关视频浮出水面。此视频发于报道之前几日,如今已删除。报道和视频主要讲述西充县某村200余位村民用写“联名信”的方式,欲将村里一位患有艾滋病的8岁男童驱离出村,男童爷爷也在“联名信”上签字。
根据次日媒体反馈,当地政府、坤坤家人、村民等均对此事做出了解释。值得注意的是,四川《天府早报》的报道提到了“联名信是记者授意”的细节,当时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
12月18日晚,央视《新闻1+1》用了20多分钟报道此事,重心是对“驱离”的反思。12月19日,有中央媒体就此发表评论,依托的事实都是最初的报道。12月19日,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开发计划署、世界卫生组织和儿童基金会也就此事发表声明,称“羞辱和歧视是应对艾滋病战役中最大的敌人,所有形式和情境下的羞辱和歧视必须要停止。”
12月19日晚,事件的焦点开始转移。凤凰网、新京报等媒体突出报道“联名信是记者策划”,最初的报道被指为假新闻。当地政府和村民叫屈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初报道的记者也对媒体承认“或许暗示过他爷爷写联名信”。
坤坤的爷爷罗文辉告诉南都记者,12月7日两个自称“成都来的记者”找上门,称可以帮坤坤找到好的收养机构,但需要村里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写“联名信”才能引起关注。村主任何正祺也表示,都是两个记者安排好的,让找的人越多越好。“当时我们只写了坤坤的基本信息,和希望公益机构收养的愿望,根本没提驱赶这两个字。”
最初的报道者此后不愿再回应,但“策划曝光”的质疑让此事引起了更大关注。12月20日,国家卫计委和四川省卫计委专门通报此事,提出尽快让坤坤就地入学等安排。两天后,事件基本解决。
被轻描淡写的家庭背景
“联名系策划”被曝光后,最初的报道在舆论中变成攻击对象。南都记者调查发现,众人咬定的“策划和导演”,主要针对“联名驱赶”的形式和故意安排坤坤玩火、打闹等细节。而实际上,最初报道中坤坤在当地不受待见的遭遇,以及最初视频中村民讲述对坤坤的恐惧和希望其离开的语言并非刻意安排。
当地诸多村民确认,坤坤此前确被看做“定时炸弹”,很多人都躲着他,也不让孩子与他接触。对此,爷爷罗文辉表示理解,“别说他们,我们也怕,倒不是怕自己被感染,是怕他把别人害了,我们担不起那个责。”
事实上,最希望坤坤被送出村的是爷爷罗文辉。坤坤爸爸罗明奇2006年认识坤坤妈妈谢燕时,谢燕已怀孕三个月。罗明奇实则罗文辉继子,故罗文辉与坤坤的爷孙关系徒有其名。按照罗文辉的说法,“根本不是一个祖坟上发的。”
罗文辉说,自己并不嫌弃坤坤,当初也没反对大儿子的婚事。“他自己不成材,坐过牢,眼睛也瞎了一个,能找到个婆娘已经不错了。”只不过,罗文辉没想到,坤坤10个月大后,其父母双双出门打工,再没回来。坤坤就由罗文辉老两口拉扯大。
坤坤自小好动,长得可爱,村民此前都很喜欢,时常买零食给他。罗文辉也待之如亲孙,2010年还开始送其到附近的幼儿园读书。
2012年7月,坤坤摔破了右眼上方,到县城医院抽血化验,查出携带艾滋病毒,为母体传染。得知消息后,在广州打工的罗明奇换了电话卡,再无音讯。此后,坤坤辍学。奶奶李秀琼说,一是因为怕他的病传染给别人,二则老两口年岁愈大,都有病在身,无能力再租房照看其上学。
李秀琼把坤坤患病的消息告诉了村民,口耳相传,村民大多不再待见坤坤。他们说,这是人之常情,怕被传染,更怕自己的孩子受伤害。从此,坤坤没了玩伴,成天在水田和山坡中游荡,与狗、牛等动物一起耍。爷爷罗文辉说,好几次他找人家小孩,别人关上门不搭理,他就用石头砸门。“他很迷军事片,看了《雪豹》后,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敬礼和踢正步。”
从2013年起,坤坤从西充民政部门享受每月678元的补贴,当地干部也时常到家慰问,但爷爷罗文辉想把他送走。他多次到乡里打听可以收养艾滋病孩子的机构,一直没消息。2013年底,罗文辉的二儿子因为坤坤离婚,二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不许罗文辉探望。“他们都怕传染,但那才是我的亲孙子啊,我只能逢场天偷偷到学校门口看下,给他们点钱。”此事让罗文辉又一次有了送走坤坤的想法,他说:“我和老婆子也都老得不行了,再不想办法把他安置出去,未来咋个办?”
2014年11月,罗文辉通过亲戚找到了成都电视台,想通过媒体报道找到好的公益机构收养坤坤。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成都电视台报道了坤坤的事,主要内容是坤坤受到了村民“漠视”,希望得到社会关注,但此报道影响不大。
12月7日,两个自称“成都来的记者”找上门,称可以帮罗文辉达成“送走坤坤的心愿”,罗文辉帮着他们完成了“联名信”的策划。“本来以为他们是帮忙,没想到是害人,早知道不理他们。”
如今,罗文辉和妻子李秀琼仍觉得送走坤坤是最好的结果,他们并不愿意坤坤留在当地上学。“我们真的老了,没照看他的能力,找个好机构收养对他对我们都好。”
坤坤“匪气”也令村民恐惧
有当地乡干部总结,此事是最初的记者“诱导人们把想法变成现实”。“有的村民,包括他爷爷可能真的想送走坤坤,但只是想他去更好的地方,结果变成现在的情况,还加上‘驱赶’的字眼,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事实上,对于坤坤的恐惧和排斥,当地村民并不隐晦。只不过,事件曝光前他们表达得更直接,在诸多记者采访的现场,有村民看到自己的孩子跟坤坤玩,会第一时间上前阻止。坤坤跟记者们走在路上,也有村民绕开走。有村民调侃罗文辉:“你们家坤坤已经是国宝了,比熊猫还宝贝,你可要好好看护。”罗文辉只是笑,不回答。
南都记者采访了数十位当地村民,发现他们的恐惧并非只针对艾滋病那么简单。按照他们的说法,坤坤的“匪气”也是恐惧的来源之一。综合村民、罗文辉老两口的讲述,坤坤在当地“劣迹斑斑”:烧自家房子,掐死邻居家狗崽,点燃村里的油井,在街上烧路人的屁股,偷盗,牵村民的牛卖到街上,胡乱大叫……
“我们对艾滋病确实不懂,但他如果安静点,我们可能还不得怕,他看着疯疯癫癫的,哪个敢担保他再长大一些不咬人什么的?”当地有村民坦言,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少总有感情,但那种恐惧不可能消除。在当地,有的村民为了避开坤坤,带着孩子租房到乡镇上住,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受访村民都表示,肯定不会驱逐坤坤出村,但他们大多觉得坤坤到专门机构去生活是更好的选择。
乡小学面临“公平两难”
按照当地政府的计划,如果没有合适的机构收养,坤坤在接受完前期的补课和行为矫正后,会在下学期开学到李桥乡小学一年级随班就读。
对此,学校称已做好准备。学校从乡政府得知了坤坤入学的意愿,表示“无条件接收”。学校成立了以校长为组长的专门机构,专门安排老师负责坤坤的心理疏导、入学手续办理、学习辅导、就餐等问题。
然而,小学副校长谢皓坦言,乡小学在此事中也面临着“公平两难”的问题。一方面要根据政府要求保障坤坤接受教育的权利,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损害其他孩子安全接受教育的权利。在一份情况汇报中,学校就提到:“不排除家长、学生对坤坤抵制或因此而造成众多学生转学流失混乱局面发生。我校是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经费紧张,师资严重缺乏,也不可能为坤坤提供专人的教育服务。”对此,一年级班主任贾学忠也表示担心。
谢皓介绍,此前几天有坤坤入学的风声传出,家长们已经找到学校,“有的比较理智,希望学校的工作做完善一些,有的就比较抵触,提出坤坤入学他们就转学”。
南都记者采访了数位该校一年级的家长,有人对艾滋病的传播比较了解,不反对坤坤入读,但担心可能出现的撕咬或伤口触碰。有人听说艾滋病就想到“梅毒”,意见很大,认为这是学校没对其他孩子负责。
谢皓和贾学忠都认为,坤坤如果能到专门机构去生活和学习,其实是更好的选择。但谢皓表示:“如果坤坤在乡小学入读,肯定会无条件接收,对于有意见的家长,只能通过劝慰和宣传来引导他们,同时在坤坤入学期间加强监管,防止可能发生的危险。”
对此,当地乡干部反复强调,这些都不是问题,一切会妥善安排。 采写:南都记者 刘洋